【小說】

白毛狼

■ 文猛

在我沒有見到那頭頂有一圈雪白皮毛的狼之前，村里人管那匹狼叫獨眼狼，或者禿尾巴狼。狼的外號不斷被改口的過程，其實就是它不斷被村里人消滅的過程。在那些鉛灰色的日子里，村里人不斷去戰(zhàn)勝一匹狼，就成了面黃肌瘦的村莊唯一勝利的歡笑。

那匹狼變成獨眼狼的功勞應該記在獵人侯爺?shù)幕鹚帢屔稀４笕藗冎v有一次那匹狼下山找吃的，躲在一塊大青石后，專注地盯著大青石后那只野兔，狼盯野兔的時候，侯爺也盯著它。火藥槍一響，一團火花在那狼眼前一亮，火光中那顆威力極大的鐵彈打偏了，打在大青石上，穿出碗口大一個石洞，滾熱的火藥攜帶的霰彈有一顆剛好飛進狼的右眼，狼就變成了獨眼狼，哀嚎地跑回山林，大青石邊那攤血好幾天爬滿了黑壓壓的螞蟻。

那匹狼變成禿尾巴狼的功勞歸功于瘌子村長。大人們講獨眼狼有天鉆進侯爺家的豬圈，要對圈中的小豬下口，聽到豬圈的驚叫，在竹林中砍竹子的村長提著刀悄悄走近豬圈，見到圈門口那團毛茸茸的尾巴，知道是狼來了，揚起砍刀扔過去，沒想到剛好砍斷尾巴。獨眼狼嚇跑了，留下一截掃帚般的尾巴。村長把它懸掛在曬壩當中，那個麥收時節(jié)，曬壩上就沒見一只鳥兒飛過。

大人們就這么講述那匹狼一次次被村莊傷害的過程。我就不解，狼明明知道村莊有無數(shù)支火藥槍無數(shù)根大棒在等著它，可它為什么還要不斷地到村莊來送死，直到那個冬天我與那匹狼面對面相遇，我才明白。

那是1976年的冬天，春天嫁到我家來的嫂子，眼瞅著就要生娃了，再也無法跟著人們一塊上坡干活。那些窮困的年月，家里可養(yǎng)不起吃閑飯的人，家里就買了十幾只羊，交給嫂子和我每天趕到山林去放養(yǎng)。

有一天早上，我和嫂子揣了高粱餅子，趕著羊上山。山下的草早被村里的羊啃光了，我們想到高一些的山中，在半山坡上，在離我們有四五丈的地方，那獨眼狼蹲在那里，旁邊還有一只小狼崽。

嫂子望著我，額頭上分明有汗珠，她小聲說：“完了，咱們遇見狼啦！”嫂子迅速打量一下周圍，希望能看見一個村里放羊的人，或者能找到一件可以用來進攻的武器，比如石塊兒、木棍等，但四周除了一片枯草敗葉，一個石頭也沒有。嫂子把我拉到跟前，然后揚起趕羊鞭，兩眼逼視著狼。

兩個母親就這樣對峙著，為了她們身邊或肚子里的孩子。在我們對峙中，我看清了那不斷受傷的狼，那是一匹頭頂有一圈雪白皮毛的狼，要不是瞎了一只眼，我覺得那狼蠻好看的。再細看那獨眼狼，發(fā)現(xiàn)它十分的瘦弱，打瞎的右眼還在不斷地滴淚，而它身邊的小狼在那里瑟瑟發(fā)抖，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哀叫……

我們牽住頭羊的繩子慢慢地往后退，獨眼狼也慢慢地往前挪，我們退一步，它們挪一步。嫂子悄悄對我說咱們跑吧！我們邊跑邊回頭，發(fā)現(xiàn)狼也在跑，只不過沒跑幾步就摔倒，爬起來再跑，又摔倒……嫂子拉住我說別跑了，看來這兩只狼餓得快要死了。

我們停下來，嫂子叫我從布包中掏出兩個高粱餅子扔給狼，奇怪的是那獨眼狼沒有吞下高粱餅子，而是用大嘴把餅子拱到小狼崽面前，那小狼崽一見到餅子立即狼吞虎咽起來。獨眼狼的舉動深深打動了我們，嫂子取下我胸前的布包，把包里所有的餅子全扔給了狼。嫂子做完這一切后開始后悔，她悄悄對我說，糟了，我們讓狼吃飽了有了力氣再追我們就完啦！幸運的是，那狼并沒有追上來。

我這才理解獨眼狼為什么會不斷下山來，那是在完成一個作為母親的偉大使命，這讓我對它生出一絲的好感。因為獨眼狼頭頂那圈雪白的皮毛，我開始叫它為“白毛狼”，覺得它應該是在山里餓白了頭的。

與白毛狼的遭遇讓村莊的羊再也不敢到高山上去，當家里人數(shù)著農(nóng)歷計算嫂子當母親的日子一天天來臨時，家里的羊全交給了我，我每天趕著羊到山下的河畔放牧。

有一天傍晚，我趕著羊回家，正要過河時，突然間不知從什么地方奔出一只狼，蹲在河邊，我掏出包中僅剩的一個餅子扔給它，可那狼看也不看一眼。

那狼突然一聲長嚎，很快河邊又跑出四只狼來，蹲成一排，就像赴宴一般，看著我的羊群，小小的我哪里見過這陣勢，嚇得直哭。突然它們中有一只狼站了起來，靜靜地注視著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白毛狼。

白毛狼沖著其它四只狼一番大叫，我感覺像是在為我說情，叫著叫著白毛狼和其它四只狼廝打起來，我這才明白白毛狼是在幫我。

出乎我意料的是，勇敢的白毛狼竟然戰(zhàn)勝了那四只狼，讓那四只狼灰溜溜地逃走了。白毛狼用舌頭舔完身上流血的傷口，慢慢走遠，遠遠地站在河邊一塊大青石上，目送著我過河回家。

白毛狼的友情，讓我不再害怕，以后我再到山下放羊，總會遠遠地見著它，我也總會把身上帶的吃的扔給它一些。

白毛狼和我的“ 深交”讓村里人驚訝，村里放羊的人家每次進山總會跟著我一道，以求白毛狼的共同保護，我一下在村里有了地位，更為讓村莊感動的是，有一次天突然下大雨，我們急著趕羊回家，回家一清點，才發(fā)現(xiàn)我家丟了四只羊，讓父母十分焦急，沒想到雨一停，那四只走失的羊回家來了，我聽到屋門外遠遠的狼嚎，我知道又是白毛狼幫了我。

我敢說要是沒有后來的變故，我與有野性的白毛狼之間還會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可惜，我卻殺了白毛狼，留下了我永遠的悔恨。

隨著山林一天天被開荒種地，村莊的山林在一天天退去，讓山林中的動物們失去了寬闊的家園，山林里的狼夜間開始不斷下山叼吃村里的羊，除了我家的羊圈外，全村家家的羊圈隔三差五就會少羊，大家一致證實吃羊的狼中有白毛狼……

有一天，癩子村長帶著全村人到我家來，大家一同乞求我再遇到白毛狼一定要幫村里除掉它。父母自然相信白毛狼的靈性和感恩，可不答應村里就不給我家分責任地。

在全村人的逼迫下，我再次上山，有一天就遇見了白毛狼，當我把帶著毒藥的臘肉餅拋給白毛狼時，白毛狼仰天長嚎像是給我的感激……

白毛狼躺在地上不動了，它用痛苦、憤怒不解的目光看著我，好像要說什么。我撫摸著白毛狼漸漸變冷的軀體，聽著遠遠近近村長帶人趕山滅狼的槍聲，我傷心地大哭，回家我病了，昏昏沉沉了好些天才漸漸好起來。

父母不再讓我放羊，說怕狼報復。

（作者為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重慶市萬州區(qū)作協(xié)執(zhí)行主席，現(xiàn)任職于重慶市萬州區(qū)財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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