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藝術

【謎面·謎底】

生活的藝術

■ 謝宗玉

有個晚上，莫名其妙，被邀請去了一個文藝沙龍。針對林語堂那本《生活的藝術》，對如何藝術地生活在這個世界，每人談談自己的看法。而我，竟然被推為主講嘉賓，因為事先沒有通知，我也就沒有什么準備，當時站起來，即興胡亂講了一通。待到坐下時，這才意念叢生，發現真正有意思的想法，我卻沒有講。一晚上，都處在一種懊惱之中。我想，這個話題，我還是形成文字得好。要不然，懊惱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生活的藝術》，我是在大學時看的。現在基本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這本書的寫作目的，好像是要向西方人介紹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里面談到了中國人如何品茗、行酒令，如何觀山、玩水、看云，如何鑒石、養花、蓄鳥，如何賞雪、聽雨、吟風、弄月……林語堂將一種曠懷達觀、陶情遣興的東方生活情趣呈現在世界面前。在這本書里，林氏本人的幽默智慧、浪漫高雅和詩意才情，也從字里行間，如清泉般漫溢出來。

當時看得激動，好像找到了未來的生活范式。二十年后，回頭想想，不覺莞爾。那時的我，顯然是著相了。不但是我，連這本書的作者也有些拘泥了。大家試想一下，這些生活方式，哪就能代表整個中國人呢？最多算是上流社會和雅士文人的生活方式罷了，或者說，是中國傳統主流文化所倡導的審美范式罷了。一百個中國人中，有一個是這樣生活，就不錯了。

更何況，依我半輩子的生活經驗來看，林氏在起念動筆之初就錯了。什么是藝術的生活？什么是生活的藝術？其實是不應該有定論的。吾之蜜糖，彼之砒霜。藝不藝術，不該以事件和形式定論，而應該以主人公內心的豐盈與安詳來分辨。

這樣好了，你們情侶搖著香扇，品著茗茶，吟詩作對，是藝術的生活。我們夫妻，在灰黑的蚊帳內，笑作一團，討論在方寸之內滅蚊的N種方法，同樣是生活的藝術。

你在雅室內，揮毫潑墨，疊山延水，寫意人生，是藝術的生活。我在槐樹下，搓著腳丫，胡吹海侃，笑罵社會，同樣是生活的藝術。

你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上下求索，立志要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藝術的生活。我甘于平庸，耽于玩樂，上班做好工作，下班打好麻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同樣也是生活的藝術。

你把琴彈得好比高山流水，我把錢數得有如風卷殘云；你把民歌唱得好比春風十里，我把菜刀剁得有如奔雷驟雨；你登山千丈，仍不回頭，我豪賭三日，鏖戰猶酣；你讀書學士碩士博士，我打游一級二級三級；你種花成癖，我好財如癡；你常高朋滿座，我常閉門冥想。如此，都可以是一種藝術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需要的，是愜意、輕盈、滿足和安詳，不是痛苦、沉重、陰暗和扭曲，你的藝術不是我的藝術，尋找一種與自身合拍、與段位接軌、與心靈相融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生活的藝術。讓林黛玉去干焦大的事，或者反過來，都會讓他們的心靈處在煎迫之中。每個人的才智、性情、品格、喜好，都不相同。也正是有這種不同，才構成這個形形色色、豐富多彩的社會，才有這樣百般美好、萬般知樂的人生。

可惜的是，我醒悟得太晚了。我是受了書的影響，先把某類事物，定性為美、雅、藝術，然后才去追求的。全然沒考慮是否合乎自己的心性。比如說，年輕時，我覺得畫畫是件雅事，寫作才是藝術人生，然后就懵懵懂懂地堅持著。畫畫迫于外因，中途而廢。而寫作，竟堅持了一輩子。沒有大成績也就不說了，重要的是，我活得并不快樂，也不覺得很充實，生命的柴薪仿佛一直在煨煙，從來就沒有轟轟烈烈地燃燒一回。不知不覺，就到日薄西山之時。“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陳寅恪的薄涼黃昏，還知道是因自己的快意恩仇造成的。我呢，都找不到原因。

好在來者可追，余生我再不想違逆自己的心性去為人做事了。我本俗人，不想再充雅士。我才華有限，寫作的事，就由它去吧，再別給自己定目標下任務了。那些所謂的雅聚，有興致，就去一下，倦了疲了，也不必違心強撐。名篇巨著，那些玩高深、燒腦殼的書籍，想看就看一下，不想看，沒必要與自己過意不去。

我容易從運動中獲得純粹的快樂，所以乒乓球要堅持下去；我現在能借網絡文學把自己從晦澀的現實中擰出來，所以不要人云亦云，輕易否定它；那些文藝的、小資的、思想的、傻白甜的電影和電視劇，都可以看看，什么心情看什么劇情，沒必要把自己人設成“苦大仇深”的電影思想隨筆作家，長期陷在思想的陰影中出不來。不要再像年輕時那樣，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自己的行當才是最高雅的。其實你眼里再不堪的生活，人家也過得津津有味。已經高度社會化的人類，能把任何一種工作和生活，都幻化出美、藝術和韻味來，沒有誰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還有，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世易時移，林氏所倡導的藝術生活，是以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文人雅士的生活為樣板，而現代已是科技和數字主宰天下，若不隨時代大潮而動，恐怕也找不到多少優雅和快意了。

總而言之，什么是生活的藝術，如何藝術地去生活，不應以事件論，得以人以心而論。人感覺充實了，心感覺祥和了，每一個日子都春光燦爛，什么樣的工作生活，都是藝術的。

我發誓，下回再碰到廣場舞了，我定會像游魚一般滑進去，輕盈旋轉。才不管你們鄙夷的眼神和口吻呢。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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