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養的狗

【我的父親母親】

父親養的狗

■ 繆菊仙

父親是鐘愛動物的，生性木訥的他尤其喜歡養狗。在父親看來，狗不僅能看家護院，更是他朋友式的忠誠伙伴。父親選狗自有他的標準，一是得從剛斷奶的小狗娃子養起，意為沒有沾染其他主人的習氣，易于調教。二是必須為公狗。這與父親這輩子只生養兩個女兒而遭人白眼的經歷有關，養狗也必得養雄性的。三是必定得是黃毛狗。用他的話說“魯班的尺，黃毛的狗”,黃狗才有辟邪驅魔之用。除此三條，至于品種血統都是不會有要求的。

來福是父親養的第一條狗。上世紀8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鄉村，農村開始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被苦日子煎熬怕了的父親終于感到屋外陽光的親切和燦爛，來福是這時候被領進家的。一只正宗的土狗，一個期許著美好日子的名字。來福基本散養，吃的是米糠伴米湯，偶爾給點殘羮剩菜便是大餐待遇，只有在節日或過年時，方能在桌下候到好吃的骨頭，這時的來福，尾巴搖出風來，眼神都能溢出笑意。來福雖是散養著，但看守財物卻盡忠盡職，夏日農忙時節，驕陽似火炙烤大地，家門口的竹簟曬著豆子、花生之類的谷物，不用父親吩咐，來福哪兒都不去，吐著舌頭喘氣散熱，從早到晚蹲守在家門口，眼睛盯著這些自家的谷物。遇上鄰居家的雞鴨過來偷食的，毫不客氣驅趕。這是來福的“忠”，讓父親滿意，更讓父親欣慰的是來福的“勇”。一次，父親路過村頭一鄰居家，鄰居新養的狼狗忽地朝父親狂吠，正當父親舉起鋤頭示意警告時，狼狗竄出院門，直撲父親而來，身后的來福此時似離弦之箭擋在父親之前，一場護主惡戰就此拉開。狼狗高大威猛，脖子上被它善斗的主人套了一圈鐵鏈，鐵鏈上釘著一根根鋒口朝外的鐵釘，對手若遇上，根根致命。來福瞬間判清形勢，避長攻短，最后以其靈巧的身形沖擊了狼狗的下腹部，將其整個掀翻至四腳朝天。來福靠這一仗成功逆襲，一躍成為村中狗老大。之后的日子，來福自由愜意，村里其他狗見了它老遠就搖尾示好，直至有一天，來福悄然失蹤，父親找遍村中每個角落都無果，從此了無音訊。后來，父親猜測來福是為鄰村的母狗而遠行或遭不測。青春期的來福追尋自己的幸福而離家，家里的生活也如父親期望般一天天來福，日子變得鮮亮起來。

來福失蹤后20多年，父親再沒養過狗，直到2009年家中新樓房落成，有了比較像樣的院子和扎實的院門，父親又動了養狗的心思，此時父親的人生已邁入老年。跳跳是我一朋友送的小狗娃，為柴犬與土狗雜交的那種，新進家門的那天中午，這個小東西在陌生的環境里一點不露怯，跳來跳去偷窺桌上的飯菜，幾次不得，退至遠處門檻上終得看清一桌菜全貌，這一動作引得我們發笑的同時，父親也為它的機智贊賞不已，便順勢取名“跳跳”。

跳跳圈養在院子里，父親精心飼養，似寵物又非寵物。在喂養上早已是寵物狗待遇，每天一只雞蛋，偶爾家中雞蛋不多時，父親寧愿自己不吃也得留給跳跳。非寵物，更多的是父親把它當成人一樣調教、交流，久之，跳跳完全傳承了父親的節儉、父親的某些生活習慣。有一次回家，正看到父親在教訓跳跳：吃東西不能急，不能浪費，要將灑在飯盆外面的飯粒撿拾干凈。父親絮絮叨叨，跳跳側耳聽著，眼神懇切，仿佛在說，“知道了知道了”。從此之后，跳跳吃食從不亂拱，再餓也能從容，偶有不小心沾在嘴角毛發上的米粒，也用腳掌扒拉著吃了，灑落在盆外的飯粒被一粒粒撿拾干凈。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跳跳不僅養成節儉的習慣，還成了干活能手。整個春節，一遍遍在院內巡視，撿拾鞭炮煙花的紙屑，用嘴叼著放到父親收拾的紙板堆里，用于父親賣廢品賺小錢。有次我正掃著地，跳跳追著我的掃把不放，原來上面沾著一小塊紙板，它是一小塊都不放過呢。秋天，曬場上少不了跳跳忠實的身影，如一忠誠衛士，守護家中一草一木，一谷一粟。冬日，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跳跳看到父親在暖陽下曬被子，在夕陽前收回被子。幾次觀察后，它也在陽光燦爛的冬日，叼出自己窩里的小棉墊曬到太陽底下，趕在夕陽歇工前收回小棉墊。跳跳在冬日曬“被”的頻率極其頻繁，一出太陽就叼出曬。一場大雪后初晴，陽光奪目，父親發現跳跳的小棉墊曬在雪堆里，捂著肚子那個笑啊，跳跳一臉茫然。父親忘了，這是跳跳出生的第一個冬天，它從不知雪為何物，怎能知道雪會融化呢？一時，跳跳的曬“被”故事在鄉間傳為笑談。

跳跳形影不離地跟著父親，下田間去地頭，不善言語的父親只要話題涉及跳跳，瞬間就成話癆。父親在跳跳陪伴下，俗常的日子變得有滋有味。可5年后的某一天，跳跳跟隨父親去菜地，就此莫名失蹤。跳跳離去，父親陰郁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沒有狗狗相伴的日子，父親的煙癮越來越重，睡眠越來越少，人也越發寡言。母親看不下去了，打電話讓我去物色一只如跳跳一樣的狗。幾經周折，一只黃毛大眼睛的小狗被我相中，成了父親的有緣狗。有了跳跳的教訓，父親警惕性更高，取名“關關”已現父親心思。

關關也是只雜交狗，在父親小心呵護下，在大師兄跳跳的故事里慢慢長大。關關長成帥氣逼人的狗，體形中等，虎頭虎腦，大大的眼睛，粗壯的四肢，寬厚的腳掌，坐在院門口，遠遠看去，像一只威武的雄獅。關關和跳跳一樣節儉，一樣撿拾飯盆外的米粒，一樣的忠心耿耿看家護院，一樣的學會撿拾紙板討好父親。不一樣的是，關關超常的自律能力，讓我汗顏。

“江湖險惡”是父親說教式灌輸給關關腦海中的，那時的關關肯定將信將疑，那時的關關經常對著大鐵門的柵欄，無限向往外面的世界，無奈父親將它圈于偌大的庭院內，絕不允許出鐵門半步。直到有一天家中來客，鐵門敞開，關關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深夜方回家的關關狼狽至及，全身毛發濕漉漉的，父親則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從此之后，關關心安于父親的院子，坐于鐵門口，目光清澈平和，哪怕是鐵門大開，它也絕不越雷池半步，關關的“吃一塹長一智”真是凡人所望塵莫及。每次我回家，它都神采奕奕地一路飛奔過來，仿佛尾巴里淌著歡笑，但一至鐵門口，腳步戛然而止。

關關的自律讓父親心安，陽光下、院子里，一個花白頭發花白胡須的耄耋老人，一條黃毛的雍容的狗，伴隨著歲月悠長…….

（作者單位：浙江省衢州市政府采購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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