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負罪感

【文學自由談】

沉重的負罪感

■ 楊光祖

《三國演義》高中時就讀過，而且讀得很仔細，筆記抄了一大本。那年是高三，我身體不好，在老家新房閉門讀書，幾個叔叔在新房的大院子里做木活，主要是做木箱子，臘月拉到縣上賣。我就在推刨聲里，一邊熬藥，一邊讀《三國演義》。讀得正起勁的時候，我三叔回家了。他看到我還在讀這些閑書，一下子急了，就告訴我父親，讓沒收了。他批評我，你不好好讀教材，努力考大學，每天讀這些閑書，考不上大學，你給村里人講三國嗎？我一下臉紅了，知道三叔批評得對，立即把這些書都還了，開始認真復習。最后才考上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不過，那時《三國演義》已經讀完了，《紅樓夢》也讀了，只有《西游記》讀了半本，《水滸傳》也是半本。到如今，記憶最深的也還是這半本。

那時沒有人指點，只是自己亂讀。大學時，也沒有開竅，畢業后，也是亂讀書，亂寫文章，沒有碰到一個高人指點。迷迷糊糊半輩子，到五十歲了，慢慢才懂了一點，只好以“秉燭夜游，良有以也”來自我安慰了。

這幾年給大學生講四大名著，自己也開始重讀，對《金瓶梅》《紅樓夢》，更加青睞。《水滸傳》寫人很好，刻畫逼真，但除林沖、魯智深可愛之外，余則江湖爛人，也沒有什么興趣。做人肉包子，吃人肝下酒，亂殺無辜，沒有覺得他們是英雄。《西游記》大鬧天宮，頗有造反精神，一去西天取經，就了無意趣。《三國演義》權謀、陰謀，層出不窮，非我輩所可做到，也沒有興趣。古人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也不是沒有道理。

《金瓶梅》寫盡天下之惡，西門慶，從一個潑皮無賴，到權傾一地的暴發戶、官僚，有著詳細的細節，真實地呈現了一個市儈的發家史，也寫出了一個時代的變遷。尤其寫那些女人之間的勾心斗角，真是讓人心驚。宋慧蓮之死，就是《金瓶梅》里的大手筆，是非常出色的描寫，真實地寫出了一個婢女的悲慘一生，寫出了她的良心，她的不甘，她的墮落。她罵西門慶：“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至于潘金蓮，這個人似乎天性就壞，煽風點火，挑撥離間，真是壞事做盡，毫無天良。你看她害死了宋慧蓮，還害李瓶兒，甚至連孩子都不放過，真是讓人毛骨悚然。

讀了《金瓶梅》，讓人對人生沒有了希望，有一種厭世之感，甚至惡心之感。它寫的是人性之惡，社會之惡。其中大段的淫穢描寫，更是加劇了這種感覺。《金瓶梅》真是一朵惡之花。

讀完《金瓶梅》，再讀《紅樓夢》，感覺就大不一樣，一下似乎從魔窟，進入了天堂，當然這個比喻不太恰切，只是說明一種閱讀的感覺，審美感覺。《紅樓夢》語言文字太美了，寫惡，也是那么克制，不讓它破壞讀者的閱讀美感。大觀園，是一群少女生活的地方，美麗，超然，甚至封閉。不像西門慶府上，感覺就像一個淫窟。這里雖然也不干凈，像焦大罵的，只有那兩個石獅子干凈。但作者寫的時候很克制，很多淫蕩的東西，就埋在了小說里，或者只寫了三分。如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尤三姐之死，都是很克制的。而對于林黛玉葬花、焚稿斷癡情，林黛玉、史湘云聯詩，卻寫得那么詳細。尤其寫賈寶玉、林黛玉的生死之戀，他們的相愛，那種生死之愛，真是刻骨銘心。

曹雪芹是有大愛的，他是貴族，有一顆敏感而善良的心，一顆平等的心。他對小說里的那些婢女，是平視之心。如晴雯，寫盡了一個美麗女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賤的悲慘命運。如金釧之死，然后帶來的寶玉挨打，真是小說的精彩華章，金釧的投井自殺，是對自己尊嚴的維護，是對王夫人的反抗。小說在這里寫出一位婢女的尊嚴，也寫出王夫人的冷酷、無理，同時也寫了賈環的卑鄙。有論者認為，金釧之死，也讓賈寶玉更加覺醒，更加看清了父母的真面目，讓他背上了沉重的負罪感。這是很有道理的。從此之后，賈寶玉在男女關系上開始嚴肅起來，更加執著“木石前盟”，而反感“金玉良緣”。

（作者系文學評論家、散文家、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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