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邊的鄉土哲學

【凡人凡事】

山那邊的鄉土哲學

■ 王悠行

山野多林木，亦多木匠。鄉親們一輩子，從住的木屋、過的木橋，到用的箱子柜子之類的家具和拌桶風車之類的農具，最后到老了腿一蹬回歸到黃土里的“千年屋”，哪個又離得開木匠呢？

村里的梁木匠，就是這片山地眾多木匠中的一個。他的輩分極高，加之手藝精湛，為人豁達通透又古道熱腸，請他做工夫的人家極多。當然，他廣受歡迎并不是全靠他的輩分、手藝和為人，他見多識廣，談吐風趣又多富哲理，也是人們樂意請他做木匠活的原因。

梁木匠喜歡抽煙，旱煙。一桿黃銅煙斗，已磨得閃閃發亮。將煙絲從容不迫填滿煙斗，取下掛在褲腰帶上的火石紙媒，嚓嚓兩下，紙媒點燃了，煙斗就飄出柔柔的青煙。于是將煙斗叼在嘴里，一邊鋸木頭，一邊樂呵呵地和人擺龍門陣，無非是扯一些湘西趕尸和辰州符之類的神秘故事。他講得起勁，聽的人聽得有味，不知不覺間，一堆散發著杉木氣味的木頭就鋸好了。有在滿地日光中氣喘吁吁挑了一擔柴火路過的漢子，見了做工夫的梁木匠，也會放下擔子歇息一會。聽了一會再挑起重擔走時，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做完木匠活回到家，喝杯粗茶洗了澡，梁木匠喜歡站在自家院子的樟木樹下，看對面的簇簇青山。青山靜立在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村時光里，也在暮色蒼茫中看他。相看兩不厭，梁木匠就來了興致，向著不會說話的青山，吼幾句激越的辰河高腔。

沒有木匠活干的時候，梁木匠很喜歡來我家串門，與我父親和叔叔他們談古說今。我年輕時在省城上學，放暑假回鄉時，也愛聽梁木匠擺龍門陣。他就坐在我家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樹下，亂紛紛的石榴花就紅艷艷地開在他的腦殼上頭。他在青石板上坐定后說，鄉里人也有鄉里人的樂趣呢，雖然沒有城里人清閑，但做工夫做累了，可以回來洗個好澡，吃口好飯，喝口好水，困個好覺，哪像一些城里人胃口不好要吃助消化藥？困不著覺要吃安眠藥？眾人覺得講得有理，紛紛點頭道，是的是的，我們雖然面朝黃土背朝天從早到晚勞累，但吃什么都香，夜里一沾枕頭就夢了周公，哪里要吃安眠藥？

他又說，人生來就是要吃苦的，不然一出娘肚子，為什么都要哇哇大哭而不是哈哈大笑？既然人人都要勞苦，你只要曉得品嘗，你就會從這勞苦中品出人世間的甘甜來。他打比方說，前些天他在鄉上中學做工夫，晚餐時因為去得遲，食堂只有飯沒有菜了，便打了半斤米飯慢慢吃。心平氣和嚼著嚼著，就嚼出了米飯的香甜來。如果有菜，又哪里能品賞到米飯本真和純粹的香甜？所以啊，人來到這世上，愁眉苦臉是一輩子，快快活活也是一輩子，何不對不如意的事看得開一些呢？說罷，爽朗地笑將起來，滿頭銀發的腦殼往后仰一下，又仰一下。大家受了感染，也都紛紛笑起來，笑得天空似乎變得更晴朗了，日子似乎變得更明亮了。

梁木匠粗通文墨，但好看古書，線裝的，毛邊紙印的，散發著淡淡油墨香的那種。他特別喜歡看《隋唐》，自然的，也特別喜歡說《隋唐》的第一條好漢李元霸到第十八條好漢單雄信。但梁木匠老將隋朝說成“橢朝”，我那時年輕氣盛愛較真，就糾正說，是讀作隋朝，不是讀作“橢朝”。梁木匠摘下含在嘴里的煙桿，一擰脖子說，是讀做“橢朝”，不是讀做隋朝！我在省城讀書時就裝腔作勢地戴了副眼鏡冒充知識分子，也許梁木匠突然意識到我是村里不多見的戴眼鏡的后生，高亢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喃喃地說，怪了，我讀了一輩子的“橢朝”，村里怎就沒人說我讀錯了呢？他悶悶不樂地含著煙斗沉思著，空氣也仿佛變得沉悶了，只聽得這夏夜農家院落里時起時歇的唧唧蟲聲。

這突然變得沉悶的氣氛，讓我覺得自己唐突了一些，不該當著眾人的面揭一位德高望重長者的短。但梁木匠過了一會便非常達觀地呵呵笑將起來：我輩分太高了，村里的鄉親們，有的以為只要是我講的就是對的，有的為了給我面子不肯當面講。人啊，一被人家仰起腦殼看，就有好多真話聽不到了。要是像我做木匠工夫時用墨斗畫線那樣用平直的眼光看，這世上的好多事好多話就平了直了真了。

聽梁木匠擺龍門陣，也許比在課堂上聽老師講幾堂人生哲學課有收獲得多。生長在山旮旯的梁木匠，踏實地做著自己的分內事，平淡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雖然不曉得古時的老子和莊子，也不曉得簞食瓢飲在陋巷的顏回，更不曉得外國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但他的話里凝結了他一輩子對人生的參悟，過濾了人間的煙火氣，沒有人常有的浮躁乃至焦慮不安，透露的是一種恬淡、豁達和樂觀的心境。也許，從這些散發著泥土芬芳的鄉土哲學里，還可以破譯通往幸福和快樂的密碼。

時光在飛速流逝，時代在不斷變遷。如今，村里的梁木匠自然早已作古了。與梁木匠一般山居一生的老人們也漸漸相繼作古了。我想，在這滄桑歲月里，天地間一些讓人活得明白的道理，是不會作古的吧。或許，這些土得掉渣的道理有如昨夜星辰，就在我們驀然回首間，依然在天際閃爍呢。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國庫集中支付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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