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兒窩

【我的父親母親】

爺爺兒窩

■ 楊金坤

太陽是什么？太陽是爺！太陽的光線叫爺爺兒，光線集中照到的地方就叫爺爺兒窩。

一地陽光灑在爺爺兒窩，天不寒了，風不硬了。爺爺兒窩里的人，腰骨活泛了，皺紋舒展了。爺爺兒窩養人哩。

冬天里，我的父親就愛坐在爺爺兒窩里，一動不動，像一塊活化石一樣，從太陽升起到太陽落山。父親不明白，村子里的年輕人，為什么都隨著太陽離開了村莊，連個影子都不留下。說什么城市里到處是高樓大廈、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可城市里有爺爺兒窩嗎？沒爺爺兒窩，這么好的太陽不浪費了。

年輕人去了城市，年老的沒出息，也跟在孩子的屁股后面，顛兒顛兒去了城里。對門的倔老二高高興興地跟著兒子去了城市，前街的四結巴追著孫子去了城市，后街的五寡婦也哭著鬧著跟著女兒去了城市……父親挨個數著去了城市的老人，從鼻子里哼一聲。

村莊空了，坐在爺爺兒窩里的父親，滿臉皺紋，歷經風霜。他一輩子把自己的營養，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我們身上，我們不斷地拔節生長，把根一節節伸向城市，他卻慢慢干枯成一棵樹，干巴巴的，支在爺爺兒窩里，頂著最后的果實，在爺爺兒窩里慰藉自己的晚年。

我也一次次想把父親樹一樣移栽到我們的城市，可他卻偏偏儼然如老屋前的爺爺兒窩，東照西照就是不離老屋半步。我明白，他這一生注定要在爺爺兒窩里，變成陽光中的一粒塵埃。那樣的時光里，爺爺兒窩在哪兒，他就在哪兒。

他在用最后的生命，為我們翻曬已經發霉的鄉情。

父親的一生很簡單，農忙時，他在爺爺兒窩里勞作，曬出的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滋潤著腳下的土地，長出綠油油的莊稼。農閑時，他在爺爺兒窩里曬暖暖，在爺爺兒窩里想自己的心事，做自己的夢。

小時候，父親在爺爺兒窩和小伙伴們下四棋、拍四角、打陀螺，輸了贏了都快樂。年輕時，父親在爺爺兒窩和男人們抬抬杠、吹吹牛、論論武，并和在爺爺兒窩做布鞋、縫鞋墊、補衣服的母親眉目傳情，感情隨著太陽升溫，而后談婚論嫁、生兒育女。中年時，父親在爺爺兒窩和莊鄉爺們抽旱煙、談收成、論古今，直到母親喊他回家吃飯，他才意猶未盡地在爺爺兒窩里站起身，撲拉撲拉屁股上的土，跟母親回家吃飯。年老時，父親在爺爺兒窩和自己說說話、喝杯酒、抽袋煙，掰著指頭算算過去和將來的日子，越算越感覺這日子不禁過。父親嘆口氣，自言自語道：有爺爺兒窩的日子不多了。

父親在爺爺兒窩里去世了，他瞇著眼，滿臉笑容，安靜而祥和。我想，父親能最后在爺爺兒窩里離開這個世界，他是知足的。因為他天真爛漫的童年、意氣風發的青年、威風凜凜的中年、步履蹣跚的老年，都交給了爺爺兒窩。

我站在明晃晃的爺爺兒窩里，看爺爺兒窩上午偏西、下午偏東，周而復始。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一輩子舍不得離開爺爺兒窩。

在墓地里，我看到蔥蘢的樹林，成熟的莊稼，盛開的鮮花……在陽光下恣意生長。萬物生長靠太陽，大地上的生命都離不開太陽，父親也是大地上的生命，他也深深地愛著大地上的生命。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都浸淫在陽光下，和萬物一樣，把心靈的最高處，放在陽光下滋潤。爺爺兒窩就是他的精神棲息地，每天都演示著他心中不落的圖騰。

剎那之間，我明白了父親。

他是爺爺兒窩的土著。他是爺爺兒窩的王。

爺爺兒窩永遠不老，父親永遠不老。

（作者單位：山東省臨清市檢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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