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鵝鵝

【記憶】

鵝鵝鵝

■ 王悠行

在神童駱賓王詠鵝那樣的年紀，我已在山坡上放鵝了。

那時，我眼里的鵝是物質的鵝，極具營養價值，是美食，是嘴饞時能大快朵頤的幸福時光。而駱賓王眼里的鵝是文化的鵝，極具美學價值，是經典，至今都活蹦亂跳地活在小朋友的課文里。

開春時，母親趕場捉回兩對長著淺黃色絨毛的小鵝，對我說，以后鵝就歸你養了，好好養，養大了剁條鵝腿給你吃。

那時，在我們這個偏遠山旮旯，大多數鄉親一年四季難得吃幾回肉食，平常就連瘟豬肉也舍不得扔，當成解饞的好東西。因此，饑不擇食的鄉親們，對待一切肉食都有著極其虔誠和純粹的感情。

我望著毛絨絨的小鵝，仿佛望見一只油汪汪的鵝腿在冒著誘人的香氣。遵照母親教給的方法，我趕緊找了點萵筍葉剁碎再摻點米給它們吃。小鵝吃飽后嬉戲了一會，便抱團取暖一樣聚在一起打起瞌睡來。

小鵝在我的精心飼養下慢慢長大，絨毛由淺黃變成了深黃。在草長鶯飛時節，我經常把鵝趕往田壟地頭吃綠油油的嫩草。一天，它們吃飽后跳到尚未栽禾的水田里戲水，突然發出驚惶的叫聲。我往前一望，原來有一條昂頭吐信的大蛇在水田里一副乘風破浪的樣子緊追在鵝群后，我嚇得尖叫起來。正好一位社員挑了擔綠肥經過，放下擔子抽出尖擔，幾下便將那條大蛇打死了。

那一回，我受了驚嚇，才曉得江湖險惡，那地上爬行的蛇和天上盤旋的鷹，都不時威脅著鵝們的生命，看來要把鵝養大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4只小鵝也受了驚嚇，趕回鵝圈后仍是心有余悸似地嘰央嘰央亂叫。次日，一只最小的鵝便精神萎靡，不吃不喝，傍晚就掛了。

4只鵝減員為3只，對那時的農家來說，是不可估量的財產損失。母親痛心疾首地提著那只可憐的小鵝，念叨著，5毛錢吶，要是長大……可一下子就沒了。

我望著母親痛心疾首的樣子，深感責任重大。那年我尚未上學，有的是時間放鵝養鵝，我把剩下的3只鵝竟然都養大了。在烹調頭一只鵝時，母親慷慨地兌現了讓我獨享一只鵝腿的承諾。只是我年紀尚小，無論如何使勁，都沒有吃完那只碩大的肥嫩油膩的鵝腿，留下了無盡的遺憾。

鵝還小的時候，要特別防止蛇和老鷹等天敵的攻擊。養大后，防止它們偷吃地里的陽春則成為放鵝時的第一要務。

我上學后，有一天清早帶了本《隋唐演義》，將鵝趕往后山吃草。那里有一小塊荒地長著茂密的野草，連接著坎上的包谷地。見鵝們在安分守己低頭吃著，我在一棵山茶樹下坐下。一樹繁花，光艷照日，讓我心情大好。我邊看“隋唐”邊不時瞟一眼鵝們。當看到程咬金手持宣花斧在戰場廝殺的情節時，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鵝。待我抬起頭時，那幾只看似呆萌笨拙的白鵝，竟然爬上那道土坎，在包谷地開始猛吃起來。我腦殼發蒙，跑過去用竹枝將吃得無比痛快的鵝們趕出包谷地。我不敢原路返回，而是將鵝趕往另外一條下山的小路，鉆入了一片稠密的灌木叢。

沒多久，包谷地方向傳來了婦女響亮的罵聲。她的罵聲如雷貫耳，連祖宗八代都問候了一遍。我聽出是村里一個得理不饒人的粗嗓門大嬸。畢竟，地里的陽春是鄉親們的口糧，鵝偷吃了好幾棵包谷苗，也難怪她如此惱火?？晌矣譀]有勇氣站出來去承認錯誤。我害怕她獅子大開口，要我家賠償一斗包谷，我更害怕母親曉得是我闖了禍，會二話不說揚起竹丫子就打。左思右想，我只好羞愧地潛伏在露水濃重的灌木叢里不敢吭聲。

包谷地那邊的罵聲平息后，偷吃的鵝們卻心安理得酒足飯飽的樣子打起瞌睡來。我氣惱地揚起竹枝抽打過去，鵝群打開翅膀跳了起來。當再次揚起手時，我突然意識到，怪它們有什么用？只能怪自己一心兩用。我暗暗發誓，以后放鵝時，再也不做山坡樹下的讀書人了。

記憶中，我養的鵝到了羽翼豐滿昂首闊步大搖大擺的樣子時，也有過一段高光時刻。尤其是公鵝頭頸高昂，直立雄壯，喜歡伸直脖子猛啄靠近的雞鴨們。當雞鴨們被追趕得落荒而逃時，公鵝便驕傲地“曲項向天歌”，而體型稍小的母鵝們也附和著“嘎央嘎央”地鳴叫慶賀。但它們都沒有抵達生兒育女的那天。作為食量極大的吃貨，到了自秋徂冬草木搖落無草可吃時，人都難以填飽肚子，哪有多余的糧食喂養它們？就在公鵝顧盼自雄，睥睨眾生的時候，卻頭一個走完了“鵝生”。當我放學后回家，那只公鵝成了餐桌上一道油汪汪香噴噴的叫做“粉蒸鵝”的美味。而那些母鵝也好不到哪去，沒多久，母鵝也被制作成了叫做“風吹鵝”的風味儲藏在壇子里。

是的，那時農家飼養的鵝，在人們眼里不過是會走會叫的包谷或苕罷了，一旦成熟，就進了饑餓的肚腹，這是不以鵝的意志為轉移的。它們雖然進化不成神童駱賓王眼里文化的鵝，但在那物資匱乏年代，它們是世情煙火，是百姓日用，是人們頭頂上天大的道啊。

去年冬天，早已與國人走進物資豐盈時代的我，突然想重溫一下家鄉“風吹鵝”的美味。如法炮制做了一只，可小時候的味道卻再也拾覓不回了。

也許，世上事大抵如此。那就慣看辰光漸老，一任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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