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谷場

【歲月】

曬谷場

■ 俞儉

秋收時節，田野一片金黃，曬谷場迎來一陣小忙。而夏收夏種“雙搶”期間，曬谷場更是忙得熱火朝天。

思溪村有四大生產隊，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大塊曬谷場，寬闊平坦、結實光潔的土坪，差不多有足球場那么大，旁邊都有一個舊祠堂，便是生產隊的倉庫。

夏收開鐮，鋪在田野里黃澄澄的毯子被收卷起來，金燦燦的稻谷就轟然登上曬谷場了。

相對于“雙搶”來說，曬谷屬于輕松自由一點的農活，生產隊派工給體弱的勞力，以婦女居多,我的母親便在其中。

其實曬谷也并不輕松，天晴日子早早起床，將炮筒似的谷簟從倉庫馱將出來，一床一床鋪好，像展開一幅幅長方形卷軸。谷簟是竹篾編織，有新有舊。“雙搶”時節，生產隊員天蒙蒙亮就出工，收割一擔毛谷才回家吃早飯。帶著露水、夾有禾葉的毛谷倒在鋪好的谷簟里，像一座座小山，就交由曬谷人員負責攤曬，滿場洋溢著禾谷的清香。

這時的太陽還是柔和的，清晨的風濕潤涼爽。吃了早飯氣溫猛然升高，熱浪撲面而來，濕濕的毛谷已被太陽蒸出熱氣。曬谷場上正式忙起來，母親戴一頂草帽，掛一條汗巾，拿著谷耙輕輕將濕谷中禾葉雜草歸集成堆，再用谷耙將濕谷“劃”勻翻曬。一道道柔美勻稱的紋路，如金燦燦的波浪展現在眼前。

正午時分，陽光在起舞，輝映著眼睛，整個曬谷場金燦燦一片，谷香越發濃烈。這時候，曬谷場非常安靜，鳥兒也怕熱，不愿來啄食。年紀稍大一點的曬谷人員靠著倉庫石門坊打一會盹，母親和婦女們閑不住，忙針線活，納起鞋底，聊著里短家長。

毛谷曬上一天，就有七八分干，再曬一兩天，用風車扇一遍，吹去癟谷，全是精實飽滿的干谷粒。一擔一擔過秤記賬，入庫儲藏保管，等待著集中交公余糧、分口糧。

母親協助倉庫保管員搖風車扇谷。搖風車是個技術活，用力輕了癟谷吹不干凈，重了又會吹走飽滿的谷粒。母親收工回家，總是比較晚的一個。

我們幾個小伙伴打著赤膊，在曬谷場玩耍，幫忙趕鳥兒和雞鴨，有時給曬谷人員打打扇，賺幾個故事聽。收谷時，就幫著大人卷谷簟，邊卷邊拍谷簟兩頭，常常卷得一頭大一頭小，成了“喇叭筒”。有時把谷簟拉起一道蓬巷，幾床谷簟搭連起長長的地道，人從中間爬過，玩起“地道戰”，捉迷藏。

盛夏常有“時陣雨”，剛剛還是烈日高照，轉眼一片烏云扯蓋過來，急雨噼里啪啦緊跟射下。曬谷人員忙不迭把谷簟合攏，蓋上塑料薄膜。戰斗剛剛結束，卻又云開雨歇，驕陽似火，就又掀開塑料薄膜，攤開谷簟重新曬。

那段時間，母親特別注意觀看天氣，我也從大人們口里學來不少天氣諺語，比如“滿天星，明日晴”“棉花云，雨將臨”“天上鯉魚斑，曬谷不用翻”，等等。

分田到戶以后，生產隊將曬谷場劃出一個個谷簟位，分到各家各戶使用管理。曬谷場上遠比以前生產隊豐富多彩了，除了曬稻谷，還有辣椒茄子、豆角南瓜、芝麻黃豆、蘿卜紅薯、臘肉臘魚，可以想見農村生活一年比一年好。

曬谷場常常是互相借用，各家收割稻谷不是同一天，今天灶泰爺家，明天松丁叔家，借著場地多曬幾床谷簟，一兩天就把收來的稻谷曬干了。劃谷時，自家在外做事沒空，便托鄰居幫忙，特別是遇上“時陣雨”，不管誰家曬的谷，都忙著幫助遮蓋好，不讓急雨淋濕。

鄉親迎娶出嫁，長輩祝壽，時興放一場電影或請一臺戲，曬谷場上就時不時地熱鬧一番。最熱鬧時，是正月元宵舞龍燈。彩龍穿街飛巷，舞至曬谷場上，大展身手，擺陣打旋便是高潮，好似巨龍騰云駕霧，靈光閃耀。鞭炮聲、鼓樂聲、歡呼聲，震天動地響，此時不單單曬谷場，整個村莊都陶醉在歡樂之中。

世事發展變化很快，鄉親們種田每年只種一季稻，收來的稻谷都有機器烘干，曬谷場退出舞臺似也是一種必然。轉眼幾年，村中四大曬谷場漸漸被蠶食，其中三個已基本消失，我家的曬谷場便也給了鄰居建新房。母親在電話里說到這事，話音哽咽，言語中透露出非常復雜的情感。

時間的潮水洶涌而來，沖刷著想留也留不住的事物。曬谷場承載著鄉親們勞作的艱辛、豐收的喜悅，也幾乎承載著母親的大半生；曬谷場曬滿我童年時光與夢想，也曬滿我悠遠的鄉愁。再也看不到曬谷場上曬滿金燦燦稻谷的壯麗場景，也難以重現元宵舞龍燈的歡樂情景。回到村莊，站在原先的曬谷場旁邊，內心茫然，不無憂傷。也許母親也是這樣的心情吧，而且肯定會比我更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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