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工號子

【歲月】

抬工號子

■ 宋揚

石匠也是抬工。石匠只有把打好的石板石條、刻好的石碑石獸抬到買主家，才能換回讓一家人活命的糧食和孩子的學雜費。石匠知道生活的艱辛，如同知道一塊石頭棱角的尖銳和紋理的曲折。

見過抬著石頭行走的抬工，你才能理解弱小的蟻群何以能迸發出那么奇偉磅礴的凝聚力。愚公移山般的莽勇中，你能看見智慧的閃光——粗實的麻繩套牢石頭，杠套杠，力均分，四人，六人，八人，十六人……千鈞重擔分到每個抬工身上，已飄若輕云。

號子是每個抬工的必修課。抬工把一首首俚俗的號子，扛在肩頭，讓沉重的石頭在歌聲中變輕。你聽，抬工號子唱起來了，即物起興，合轍押韻。領唱的抬工唱前半段，眾抬工跟后半段，此起彼伏，山谷合鳴。號子在隨意間暗合著節奏，在高亢中放縱著悠揚，在粗獷里浸透著柔情。抬工以樸素的歌喉，唱地方風物，唱人文美景，唱愛恨情仇……抬工的歌洋溢著濃烈質樸又坦坦蕩蕩的天地神韻。

他們唱農事——“九月小春要點下，田邊土坎要挑沙。落雨要把胡豆點，天晴要把紅苕挖。十月陽春暖和啦，鄉間活路亂如麻……”將節氣與農業生產巧妙結合，寓教于號子，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二十四節氣歌》。

他們唱地方建設——“大橋修得真正好，修橋之人有功勞。橋墩穩來鐵索牢，鋼板水泥路面澆。輪船開來橋下過，汽車橋上樂逍遙。”一歌三贊，一贊修橋的勞動人民，二贊橋本身堅固耐用，三贊橋帶來了交通便利。

他們勸人走正路——“正月里來是新年，弟兄邀約去賭錢。上場就贏幾十萬，請起挑夫把家還……臘月賭錢又一年，雙腳跪在爹面前。三百棍子隨你打，后悔當初去賭錢。”從正月唱到臘月，將賭錢人一步步走向深淵終懸崖勒馬浪子回頭的過程細細數來，讓人警醒。

他們贊家鄉風物——“下了陡灘行得慢，不知不覺到樂山。嘉定過河大佛寺，大佛腳踏烏尤灘。大佛烏尤兩邊站，中間顯出閃彎灣。”“樂山”“大佛寺”“烏尤寺”，家鄉美景一一道來，如數家珍，滿滿的自豪感。

抬工號子與抬石頭相伴相生，是繁重勞動中以苦為樂的生命之歌，像大山一樣巍峨起伏、波濤一樣洶涌澎湃、小溪一樣潺潺緩緩。抬工號子中的每個詞都石頭一樣質樸，每句話都抬工一樣坦誠，每句韻都有來自泥土卻往云端走的力量。也許，抬工曾驚訝地發現石怕“嘮（號子）”——抬工在周而復始的“嘮”中忘記了肩上石頭的輕重，石頭也在石匠周而復始的“嘮”中被一塊塊抬到了它們該去的地方。抬工們在號子的節奏中協調成一群舉起數倍于自己體重的重物集體行走的“螞蟻”，他們哼唱著抬工號子，穩穩地，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一個不再需要石匠的時代。

抬工眼睜睜看著古樸的農業文明漸漸被新興工業文明取代。洗衣機替代了洗衣石板，抽水馬桶替代了石砌茅廁，鋼筋混凝土替代了石頭地基，石頭已很少有用武之地。偶有石料需求，機械化作業的石場里，切割機分離，起重機吊裝，大卡車運輸。石匠的鐵錘、鏨子遺落在老宅不起眼的角落，早已銹跡斑斑。抬工的工作范圍一日小似一日，終于，只有少數尚允許土葬的偏遠山區才能見到抬工的身影了。

泡桐崖下，一個老抬工死了。送喪隊伍中，抬工們走在最前頭，他們要用最隆重的八抬送老抬工上泡桐崖。抬工們都已經很老了，他們走得那么虔誠，仿佛在沿一條歷史的河慢慢回溯。他們的每一步都顫顫巍巍，就像抬著一塊他們多年前打下的石頭。抬工們的雙腳從那一整片天然裸露的石頭上踩過。抬工們用彎曲的脊背和最后一曲抬工號子送老抬工最后一程——

“太陽落崖就四山陰嘞，高山涼水它冷冰冰。勸郎莫吃那冷涼水嘞，吃了涼水就冷了心。太陽落崖就紅彤彤嘞，泡桐樹上它掛燈籠。風吹燈籠它團團轉嘞，火燒燈籠就紅了天……”

（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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