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古之井

【歲月】

簡古之井

■ 王悠行

層巒疊嶂包圍了田壟，田壟的稻禾又包圍了古井。

古井一米見方，約半人深。井壁粗糙的青石板，將古井圍得四四方方，象征著先人對宇宙洪荒天圓地方的樸素理解。井底青石板有一酒杯大的小孔，往上汩汩涌出冬暖夏涼的泉水。當面的井臺石板同樣粗糙，但歷經漫長的光陰浸染和山民們年復一年的踩踏，已變得光滑如鏡。對面高出半米的井臺石板則布滿蒼苔古蘚，更顯井之簡樸古拙。

與古井相通的還有一口洗菜井。豐沛的泉水經過洗菜井，流進一條水溝，匯入村前的小河里。

井水清澈見底，倒映著高遠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有蝦米游弋在井底幾絲微微飄動的水草間。當田壟上空盤旋的巖鷹倒映在井面時，正打算掬水喝的娃娃們興奮地蹦跳著仰望天空拊掌而歌：“巖鷹叫，巖鷹死，巖鷹死了呷腿子。一把辣子一把姜，炒起巖鷹的腿子噴噴香……”

孩童尖銳的叫喊聲沒有讓巖鷹掉下來成為盤中美味，倒是將它們嚇得快速扇動著翅膀，扶搖直上往深山老林飛去。

看過族譜的大人們都曉得，宋代名臣章惇奉命開邊梅山時，現今已改名為雪峰山的深處這個山間谷地，還只有寥落人煙。章惇在《開梅山歌》中吟道：“開梅山，開梅山，梅山萬仞摩星躔。捫蘿鳥道十步九曲折，時有僵木橫崖巔。”可見，一片荒天古木間，先人們披荊斬棘拓荒是何等艱辛。水是生命之源，先人們于是開鑿了這口水井，才有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繁衍生息。當古井汩汩涌流，流過元朝、流過明朝、流到清末民初時，這個地處大山腹地的山旮旯，已成了方圓十里的蔚然大村，造就了風雨橋、水碾坊、書院、庵堂和宗祠等代表當時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建筑樣式，也造就了阡陌縱橫屋舍儼然達到當時極高水準的農耕文明。

懵懂的娃娃們自然不懂這些。但慢慢長大的娃娃們卻從終日勞作的大人們身上，早早地懂得了勞動的道理。他們學會的第一個勞動技能，就是去古井挑水。剛學挑水時只能挑半桶，又不曉得用力和換肩，往往如呷醉了酒一樣踉踉蹌蹌將井水灑了一路。

娃娃們上學后，想到井水是那么清冽甘甜，用井水釀的甜酒和打的豆腐是那么美味可口，才由此聯想到村里的古井是誰挖的呢？大人們告訴他們，古井是幾百年前的先人們挖的。大人們說，祖先是從江西吉安府吉水縣秀溪沖遷徙而來的。“記住，要感恩先人吶。”

娃娃們吃著大人生產的糧食、喝著祖先挖掘的古井水慢慢長高，腦殼里又冒出了另一個問題：井水順著小溝匯入村前的小河流出了村莊，流到在他們眼里非常遙遠的那個叫作青山坑的地方，最后流到哪里去了呢？問大人，大人想了半天，慚愧地說，他送糧谷時去過鎮(zhèn)上的糧站，所以只曉得流到了鎮(zhèn)上。他們把這個問題又帶到學堂問老師，老師沒有把握地說，也許是流到了縣城的溆水吧。不用說，縣城，也是老師一生抵達的最遙遠的地方。

當燥熱的山風吹過田野，吹皺了被稻禾包圍的那一汪井水時，七月半到了。七月半是中元節(jié)，是山里僅次于過年的盛大節(jié)日。男人們按照這方山水的風俗在烈日下將村路邊的茅草荊棘鏟除干凈，如同將嘴邊的胡須刮得光溜溜一樣，虔誠地迎接祖先的歸來。而女人們則絡繹不絕地沿著那條修整一新的鵝卵石小路來到古井下方的洗菜井，清洗宰殺的雞鴨魚肉和現摘的瓜果蔬菜，準備隆重祭祀列祖列宗。大人們散去后，砍柴歸來的少年們來到古井喝水。暮蟬嘶嘶，山陬寂寂，他們望著天空飄移的朵朵白云，聽著井底泉水發(fā)出的汩汩涌流聲，仿佛獲得了一種暗示，一聲召喚。他們想，后人感念先人恩澤的同時，是不是還要學習先人以四海為家勇于闖蕩的精神呢？什么時候，自己也能跟古井里的泉水匯入小河后日夜奔流那樣，去見識山外的世界呢？

后來，山里的少年們砍柴時登上了村落前一座最高的山。他們極目遠眺，討論著在被重重大山封閉的寂寥日子里，怎樣將對山外的世界的向往化成實際行動。

田壟里的古井仍在悠長的時日里奔涌不息。斗轉星移間，當年的青蔥少年成長為朝氣蓬勃的后生，終于知道了井水匯入小河后流入了溆水和沅水，又流入洞庭和長江，最后流入了東海。而如今的他們，也如青山遮不住的古井泉水一樣走出大山的包圍，一路過州闖府去見識山外的世界了。

他們每年從城里回家過完年準備啟程返城時，都喜歡來到氤氳著蒙蒙熱氣的古井邊。畢竟，家鄉(xiāng)的這口古井，留下了人類文明的印記，而古井上空飄移的云朵，孵化出年少時飛翔的夢想。他們把催生著自由涌流和簡樸本初古意的井水灌滿空礦泉水瓶，然后鄭重地裝進行囊。

他們聽見，故鄉(xiāng)的古井在汩汩地響著，田野在汩汩地響著，春節(jié)后即將變得空曠的整個村莊也在汩汩地響著。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國庫集中支付核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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