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基層】

堤上人

■ 賀源

陳江河放下收音機時，窗外已傳來雨點砸鐵皮屋頂的聲響。天氣預報說這場暴雨將持續三天，累計降雨量可能突破歷史極值。他布滿老繭的手指在桌面敲了敲，起身走向儲物間。

“老陳，你干什么去？”妻子從廚房探出頭，手里還拿著削了一半的土豆。

“去大壩看看。”陳江河頭也不回地往背包里塞雨衣、手電筒和那本邊角卷起的水庫監測記錄本。

妻子追到門口：“你都退休三年了！縣里有防汛辦，用不著你操心。”她的聲音被炸雷淹沒，屋檐下的雨水已連成線。

陳江河系緊雨衣扣子，花白眉毛下的眼睛炯炯有神：“青峰水庫是我參與設計的，沒人比我更了解它的脾氣。”他彎腰從鞋柜底層掏出高筒膠鞋，鞋幫還沾著干涸的泥巴。

摩托車在雨幕中艱難前行。陳江河瞇著眼，雨水順著皺紋流進衣領。轉過最后一個山彎，他猛地剎車——水庫水位已漫過警示碑，水面漂浮著樹枝和垃圾。

值班室空無一人，桌上放著半碗涼透的泡面。陳江河抓起電話想通知防汛辦，卻發現線路斷了，手機也沒信號。

“有人嗎？”他沖到堤壩上，雨點重重地打在臉上。泄洪閘只開了一半，水位正肉眼可見地上漲。他清楚，水位若超警戒線1.5米，下游楊柳村就會成汪洋。

正要手動開閘時，一陣引擎聲由遠及近。一輛沾滿泥漿的皮卡車剎在堤壩下，跳下個穿橙色救生衣的年輕人。

“誰讓你動閘門的？”年輕人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來，雨水順著短發淌，“我是楊柳村村主任林小川！”

陳江河抹了把臉：“水位再漲三十公分，壩體承壓面就會超設計標準！”

“可下游三個自然村還沒撤離完！”林小川指著閘門下隱約的房頂，“現在泄洪會沖走半個村子！”

爭執間，水位又漲了五公分。陳江河突然蹲身，從泥水里撈起一段斷枝：“你看這個。”樹枝斷面新鮮帶青苔，“上游山體已開始滑坡，不立即泄洪，萬一泥石流下來……”

林小川臉色變了。掏出對講機，只傳來沙沙聲。

“我去通知村民加快撤離?！绷中〈ㄞD身要走，被陳江河拉住。

“來不及了?！崩纤麑＜抑钢h處山脊蜿蜒的泥流，“你去啟動備用發電機，我去開閘?！?/p>

發電機房門被塌方泥土堵了一半，兩人用鐵鍬挖十分鐘才清出通道。柴油機轟鳴時，堤壩都在震顫。陳江河撲向控制臺按開啟鍵，閘門卻只動了十幾厘米就卡住了。

“被雜物堵住了！”他抓起鐵鉤要下水。林小川攔?。骸疤ｋU！水流太急！”

“閘門不開，泥石流下來更危險！”陳江河甩開他，系上安全繩，“你找人加固堤防，東側老堤最脆弱?！?/p>

渾濁水流像野獸撕咬著他的身體。他憋住氣潛入水下，摸到卡在閘門的樹干。鐵鉤撬不動，便用肩膀頂。第三次時，胸腔像要炸開，樹干突然松動，閘門猛地抬升，水流瞬間將他沖出去好幾米。

浮出水面，陳江河看見林小川帶著二十多個村民在東側壘沙袋。有人發現水里的他，幾雙手立刻伸過來。

“閘門開了！”他趴在堤壩上劇烈咳嗽，“但還不夠，要完全打開！”

林小川抹了把泥水：“王叔，帶五人去幫陳工！其他人繼續壘沙袋！”他脫下救生衣扔過去，“您別再下水了！”

第二次嘗試，他們用繩索綁住樹干，十幾人一起拉才清除障礙。閘門完全升起時，洪水像脫韁野馬奔涌而出，堤壩壓力頓時減輕不少。

但危機未除。上游泥石流已逼近水庫，暴雨也沒減弱。陳江河發現壩體東側滲水——那是二十年前施工的隱患部位。

“要更多沙袋！”林小川嗓子已喊啞。村民自發排成長龍，傳遞沙袋到險情點。陳江河跪在滲水處，用手感知水流，指揮沙袋擺放。

天全黑時，雨終于小了。陳江河癱坐在泥水里，看著水位慢慢降到警戒線以下。林小川遞來鋁制水壺，里面的熱水已成溫水。

“陳工，今天多虧您……”年輕村主任的手在抖，不知是冷是累。

陳江河擺擺手，從懷里掏出濕透的監測記錄本：“這個給你?！北咀由厦苊苈槁橛浿畮鞖v年水位和險情點，“東側堤壩明年必須徹底加固，泄洪閘電機也該換了?！?/p>

林小川鄭重接過本子：“您……能不能當我們的防汛顧問？”

遠處傳來救援直升機的轟鳴。陳江河望著平靜的水面笑了：“我老伴說得對，退休該在家帶孫子?！鳖D了頓，“不過每周三我可以來檢查大壩。”

第二天清晨，退水的村莊在朝陽下泛著水光。兩人站在堤壩上，看村民清理淤泥、整理家園。林小川拿著陳江河畫的防汛改造草圖，計算著資金。

“陳工，您說要是建個自動監測系統……”

“機器再好也得有人盯著。”陳江河撿起一塊被洪水沖圓的石頭掂了掂，“就像這石頭，在水里泡久了，棱角沒了，但分量還在?！?/p>

林小川若有所思點頭。身后，水庫水面映著朝霞，平靜如鏡，仿佛昨日驚濤駭浪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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