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讀出兩個字:孤獨
【文學自由談】
他只讀出兩個字:孤獨
■ 楊光祖
安徒生出身鞋匠世家,祖父、父親都是鞋匠,而且是最低下的鞋匠,祖父精神還有點不正常。安徒生從小沒有玩伴,一生沒有知心朋友。無邊的貧窮導致了他心理的不健康,他很自我,喜歡炫耀,他說:“我要抓住榮譽,像貪財奴抓住金子一樣。”《安徒生文集》的翻譯者林樺說:“鞋匠兒子的出身是他終生揮之弗去的陰影。列夫·托爾斯泰花費了十年的時間解讀安徒生的作品。他只讀出兩個字:孤獨。”
林樺翻譯的《安徒生童話故事全集》里,他將《丑小鴨》特意放在開篇,他認為,這篇作品有很強的自傳色彩,是理解安徒生的一把鑰匙。
在這個世界上,安徒生永遠是局外人。他說:“我好像一塊沒有人要的墊腳石。”他恐懼死亡,精神也有一點不正常。他在日記里多次寫道“害怕瘋掉”。“我感覺我要瘋了。”“今夜我的瘋狂幻想又發作了。”“又感覺到了瘋的邊緣。”他甚至哀嘆:“上帝給了我創作詩文的幻想,但不是讓我成為等候進瘋人院的人!可是為什么這種頑固的想法總在攪擾我?”
我們閱讀歐洲那些文學大師的著作,其實里面都寫著兩個字:孤獨。準確地說,是絕望。中國的古典作家,屈原、李白、杜甫、蘇軾、曹雪芹等人,其實也一樣,只是呈現出來的形態有點差異,感覺似乎要溫和一點,飄逸一點,含蓄一點,骨子里,還是孤獨與絕望。現代文學大師魯迅,其孤獨、絕望的形態與歐洲大師很相似了。
古人說,病蚌成珠。哪一個幸福的人,會去寫作?心中沒有絕望、孤獨的人,誰會去寫作?寫那么多的文字為什么?當然,我這里說的是真正的寫作,至于那些碼字的、為某某而寫作者不在我談論之列。正因為這些內心極大的痛苦,帶給他們巨大的精神礦藏,他們不得不寫。安徒生說他的“內心有極豐富的材料”,他的“一生太短,不能用盡這份貯存”。
正因為如此,寫作者都有怪癖。明代張岱說,人無疵不交。是有道理的。德國作家本雅明酷愛收藏,他說,擁有一個圖書室是一種內在需求。他薪水微薄,生活拮據,但一直不停地買書,有時為此還得變賣家產。他喜歡卡夫卡,手頭就有一套卡夫卡全集的初版本。他說:“同對象建立最深刻的聯系的方式就是擁有這個對象。”有學者認為,他是個退居書房的革命家。本雅明從來不對書籍分門別類,他的書房都是極亂的,他認為隨意亂放書籍會給人帶來極大的樂趣。可能這是對的。我的一位老領導就說了,學者的書房都很亂。房間的雜亂更有助于培養思想。
畢加索的畫室也是如此混亂,他的墻上掛著一幅很大的雷諾阿的作品,已經卷曲。有人勸他收拾一下,畢加索說:“還是這個樣子好,因為那樣不久你就看不到繪畫,只看到個畫框。只有把它放在不適當的地方,才能更好地欣賞它。”
魯迅也愛收藏,他收藏的歐洲版畫、日本浮世繪、中國漢畫像磚等等,數量可觀,而且品質絕佳。這些收藏肯定與他的精神世界有關,與他的寫作有關。
正因為作家特殊的品質、習慣,他們內心世界的孤獨,他們才會有與世人不一樣的視角,他們才能有自己獨特的眼光。比如周作人,就很反感唐宋八大家,尤其韓愈。他多次撰文批評韓愈。開始,我也不理解,后來慢慢地懂了。沒有對韓愈的批評,也就沒有周作人的誕生。一個大作家是靠反對另一位大作家而完成自己的。這是文人相輕的另一個意義。韓愈瞧不起白居易的淺俗,兩人生前很少來往。黃賓虹的潛在的反面教材就是:張大千。沒有張大千的俗艷,就沒有黃賓虹的內美,和渾厚華滋。
周作人對韓愈真是深惡痛絕,多篇專門辟韓的文章,內容涉及面很寬,尤其對韓愈的道統,更是不遺余力:“他就成了正宗的教長,努力于統制思想,其為后世在朝以及在野的法西斯派所喜歡者正以此故,我們翻過來看就可以知道這是如何有害于思想的自由發展的了。”這里面有他對專制的痛恨。他甚至還攻擊韓愈的長相,頗有人身攻擊之嫌。比如,“他的尊容是紅黑圓大,唇厚,眼小如豬,我從前猜疑他好吃豬肉,身胖喜睡,后來看什么書證明他確實如此……”包括他的人品:“他是封建文人的代表,熱中躁進,頑固妄誕而膽小,干謁宰相,以勢利教兒子……”
周作人批評韓愈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有他的文學觀。他推崇質樸平實的文風,因此不喜歡韓愈“裝腔作勢、搔首弄姿”的“策士之文”。他說,韓愈比較古代大儒“氣象愈小而架子愈大。”他認為柳宗元文章也存在同樣的問題:“柳君為文矜張作態,不佞所不喜。”八十多歲他還寫了題目直露的《反對韓文公》一文。周作人反對“文以載道”的韓愈文統,目的是張揚“言志派”文學。他推崇公安竟陵派的文學主張和實踐,是因為他們的文章沒有架子,自由抒寫。他說:“正宗派論文高則秦漢,低則唐宋,滔滔者天下皆是,以我旁門外道的目光來看,倒還是上有六朝,下有明朝吧……公安竟陵一路的文是新文學的文章,現今的新散文實在還沿著這個統系,一方面又是韓退之以來唐宋文中所不易找出的好文章。”
大作家一般都有自己的偏見,但可能正是這種偏見,成就了他們。我一直很喜歡周作人《雨天的書》序二的一句話:“我近來作文極羨慕平淡自然的境地。” 這也是我人到中年之后極追慕的境界。他說,“我平素最討厭的是道學家。”后來讀他的《談文章》,其中有一句話:“做文章最容易犯的毛病其一便是作態,犯時文章就壞了。”于是,更加明白了文章不要有“腔調”,一有腔調,就壞了。 周作人認為,魯迅的文章有時候也難免有腔調。
在這個技術復制的時代,大家都涌向五泉山(蘭州的一座小山),說那是世界最高峰,都在那里朝拜,獨有你一人知道珠穆朗瑪峰是世界最高峰,但你有沒有力量、膽量獨自走向萬里之遙的珠峰?因為你也知道,這一去,也可能死無葬身之地,甚至中道崩卒。即便你爬上了珠峰,并安全回來,但人家還是認為五泉山是世界最高峰,你去的地方子虛烏有,甚至懷疑你撒謊。你怎么辦?你有力量自足嗎?如司馬遷,如曹雪芹,如魯迅?
思想內化為血液,外顯為肉體,你才有力量走下去,暴風驟雨,風刀霜劍都無法動搖你,談何容易?我曾想寫一篇《司馬遷的力量從哪里來》,無法完篇,因為我就沒有力量。
康德說,天才為藝術立則。文學自然也不例外。什么是文學?其實,就是那些大作家的創造說了算。他們敢于挑戰一切,敢于否定自己,敢于從古人的文學成例中走出來。但這談何容易?所以,大作家總是那么少。
陸九淵臨終之時,手指腹部,慨嘆道,某有絕學在此,惜無人能承當耳。那真是一種大寂寞。
文學也是寂寞的事業。
(寫于蘭州黃河之濱幽篁古屋)
—楊光祖—
1969年生,甘肅通渭人,文學評論家、散文家、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委,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高級研討班學員。現任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當代影視文學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碩士生導師。出版專著《西部文學論稿》《守候文學之門——當代文學批判》《楊光祖集》。曾榮獲甘肅敦煌文藝獎一、二等獎,甘肅第十屆、十一屆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三等獎,甘肅首屆黃河文學獎文學評論一等獎。個人小傳入選《中國作家大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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