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唐詩

【文化】

夜雨唐詩

■ 王悠行

炎熱的夏夜終于落雨了，這是叫人歡喜的事。

當夜雨漸落漸大充斥著遼遠的空間，滲透于人腦思維的原野之時，我坐在露臺的搖椅上，遙望著湘水對岸的萬家燈火出神：這場遽然而來的夜雨，能否給鎮日被心中的浮躁包圍著的現代人送來片刻的寧靜？設若在唐代——在人類尚沒有被機械統治的時代，古人一年四季的心態，又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光景？

我在這夏夜的淅淅瀝瀝雨聲中，靜靜走進了唐詩。我希冀從唐詩這樣優秀的傳統文化中通過與先賢悠然心會的心靈對話，試著破譯古人的心靈密碼，從而觀照當下，觀照自身。透過書香，我仿佛看到自己走過河畔的林蔭小道，剛剛拐過了一道山嘴，就不知不覺一腳踏入了唐朝。

在唐朝和煦的春風里，被后人尊稱為詩圣的杜甫先生正在成都。此刻他的心情如春日一般美好，只聽得他高聲吟道：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黃、翠、白、青，是早春五彩繽紛的顏色；而西窗的千秋雪和門外的萬里船，讓人漸漸平息都市生活的喧囂，滋生去遠方的夢想。

我曉得，我們的詩圣曾經N次參加科舉考試卻N次落榜。但他落榜不落志，有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偉抱負，曾帶著自己的詩文多次找朝廷高官請求推薦進入體制內。由于不是科班出身，他的工作極不穩定，有時做一段時間公務員有時又當一段時間老百姓，因此像貧下中農一樣一輩子沒過上幾天好日子。那時又沒有扶貧政策，“酒債尋常行處有”，連喝一杯還比不上如今二鍋頭的濁酒都得欠賬。那這次詩人在成都心情為什么這么好呢？當然不是升官發財有美酒喝了，而是聽到了朝廷平息安史之亂的特大喜訊。所以我們后人從這首詩里除了讀到春天的勃勃生機和詩人的喜悅心情外，還應該讀到詩人雖然窮困潦倒，卻有著將個人命運與國家民族命運聯系在一起的家國情懷。

斗轉星移，季節輪替，夏天轉眼間來到了人間。

同樣考不上公務員的孟浩然先生，在想走推薦路線進入體制內當干部的夢想破滅后，干脆一生從事農業生產并寄情山水。他是以這樣的心境度過炎熱的夏天的：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夕陽西下，月出東山，孟先生辛苦勞作后回家吃了夜飯洗了澡，并沒有因未當上干部坐辦公室而唉聲嘆氣。他在悠然自得乘涼的時候，一邊聞著晚風送來荷花的清香，一邊聽著竹露滴下的清響，竟然有了彈彈古琴的雅興。端的是心靜自然涼，這樣一種君子隨遇而安的豁達胸懷，苦夏的暑氣自然就在這水亭邊荷花的清香和竹露的清響中悄然遠去了。

想想生活在當下，人們在奔向功利的途中急吼吼趕路，有幾個人愿意停下來看看一路走過的風景？有幾個人聞到了荷花的清香，聽見了竹露滴下的清響？

好了，春去秋來，寒來暑去，涼秋來了。古人在金色的秋天，又會有什么樣的心情來聆聽大自然的天籟之音？

其實在詩佛王摩詰先生眼中的秋天，卻是滿眼的空靈、空曠和空寂。他在《山居秋暝》中寫道：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王老先生做過政府高官，是一個潔身自好的人，光榮退休后住在輞川，也算得上是一位“老干部”了。當一場秋雨在空曠的山林里不期而至過后，詩人坐在月光四處流瀉的松林里，聽到的是清澈的山泉在石罅間流淌的聲響。此詩向我們展開了一幅秋日雨后的山林月夜美景畫圖，更展示了古人高潔通達的襟懷。

時下一些“老虎蒼蠅”就是退休后，在打虎拍蠅的高壓態勢下，一天到晚心驚肉跳，只怕是不會有這種恬淡閑適心情的。看來無論處于何種時代何種體制，官員們干凈做官是不可或缺的底線。否則，就算退休了，你的心態又怎么能做到淡泊寧靜？又哪里裝得下明月清泉？

光陰流轉中，秋日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遠了，接踵而至的是寒冷的冬日。

古人宦游在外，如作風建設一樣永遠在路上。一千多年前的劉長卿先生官至隨州刺史，相當于現在的市委書記。這位劉“書記”雪夜投宿長沙寧鄉的芙蓉山農家時，曾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詩：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暮色蒼茫，山路漫長，這位為封建主義奮斗終生和以修齊治平為崇高理想的地方高干，正處于被朝廷貶謫時期，想來心情也夠郁悶的。但他在嚴寒中投宿那戶貧寒質樸的山里人家發現男主人為了生計還沒有歸來時，他與農戶的家人一樣牽掛一樣無眠。當夜深人靜男主人頂風冒雪終于平安歸來時，怎不叫詩人和主人的老婆和孩子一樣歡喜和欣慰呢？

劉先生的詩中除了漫天風雪和深夜犬吠外，其實還涌動著詩人對風雪夜歸人這些底層勞苦大眾的人文關懷。這，正是此詩至今溫暖著我們后人的地方。

唐時芙蓉山的漫天風雪漸漸消逝在歷史深處。此時，我的耳邊重新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我想：無論歷史上的唐朝是如何強盛，但在現代人的眼里，那時的空間是如此遙遠，時間是那么漫長，物質生活是那么貧乏，可那時的人為何不管處于何種地位何種際遇，心態又能夠做到那么寧靜和從容呢？也許，其主要原因就是在他們心靈的空間里除了功利外，還留下了空間安放自己的靈魂。

誠然，人類社會在發展的過程中得到了很多很多，但同時也失去了更多更多。現代人的物欲橫流扭曲了人與人和人與自然的關系，浮躁的心態成為我們揮之不去的霧霾，使我們淡漠了杜甫那樣與國家民族命運同喜同悲的家國情懷、孟浩然那樣的君子隨遇而安的豁達胸懷、王維那樣高潔的通達襟懷，以及劉長卿那樣對底層百姓的人文關懷。如果現代人驅除心中浮躁的霧霾，我們是否一樣能擁有唐人春天的蓬勃和寧靜、夏日的清涼和豁達、秋天的從容和閑適，以及冬日的詩意加暖意呢？

此時，小區池塘里不時傳來三兩聲蛙鳴，小區外黑黢黢的河面上吹來了一陣陣涼風。我坐在露臺的搖椅上，在這夏夜里靜靜聽雨，直至雨聲漸稀，終歸于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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