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祠，南方儒文化的傷口

【謎面·謎底】

言子祠，南方儒文化的傷口

■ 謝宗玉

言偃，一個不算熟悉的名字。

子游，則不陌生。似乎是孔子的學生？

沒錯，他就是孔子的門生。還是孔門十哲之一。孔子門生三千，賢者七十二，要成為公認的“十佳優秀學員”，難度不是一般的大。但子游做到了。

言偃是子游的名，子游是言偃的字。除了是孔門十哲之一，子游還是孔子在南方唯一的學生。孔子曾言：“吾門有偃，吾道其南。”清代湘籍學者王凱運曾哂懟江浙文人：“吾道南來，原本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他的確有借用孔子“吾道其南”金句之嫌，而且在時間上，北宋濂溪先生周敦頤與言偃相比，則晚了不知多少年。儒道其南，得首倡吳人言偃。可惜當時在場的江浙文人缺乏急智者，沒有把王凱運給懟回去。

孔學有四個主攻方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子游在文學方面排第一，子夏排第二。第三是誰，史料未有記載。

這個文學，主要是指精通西周以前的典章禮儀制度，當然也可能包含了現代文學之義。宋代名儒魏了翁曾經這樣概括子游：“時人以典禮質問者，十有四皆以游一言為可否，三代典章之遺，賴之有以存焉。”

這話的份量，可謂重極。夏商周三代很多幾乎要絕版的典籍，是依靠了子游，才保存下來的。在典禮方面的話語權，子游十占其四。那么，分到其他三千弟子，還有多少呢？而孔子自己，又占多少呢？“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其他人共分一斗。”后世詩人謝靈運此言，與魏了翁此語有異曲同工之妙。

子游比孔子小45歲，算孔子的關門弟子。可這個弟子卻常常弄得孔子下不了臺。史料曾載，子游出任山東武城宰，孔子去看他，聽到窮巷陋室有弦歌傳出，并且很是正點，高雅得不像話。孔子莞爾一笑，脫口道：“殺雞焉用牛刀？”什么意思？就是說，這么偏僻的地方，又是這么蒙昧的人，你何必認真，把我教的絕活全用上了？

用優美的音樂教化人心，原本就是孔學中一項重要內容。子游不樂意了，當即分辯道：“老師啊，我以前聽您說，君子學習禮樂會更具仁愛之心，小老百姓學習禮樂，會越來越聽從指揮安排。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更好地貫徹你的教育思想，使蒙昧的老百姓盡快王化啊！”

孔子老臉一紅，哈哈大笑，忙對身邊的弟子說道：“你們聽好了，子游是對的，我剛才只不過是開玩笑而已。”

我得承認，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以上史料，我全是臨時查閱的。我之所以要“翻箱倒柜”查閱言偃，是因為前不久，我被一座破敗不堪的祠廟給震撼住了。盡管已是斷壁殘垣，但這座祠堂仍散發著一種高貴而神秘的氣息。這種氣息，來源于它腐朽中仍存的精美，潦倒中猶留的華麗，沒落中依然的莊肅。

后來在一塊陳舊的漢白玉牌匾上，見到“先賢言子祠”的字樣，我這才知道，居然偶遇了孔門大儒子游先生。這塊牌匾現在靜靜躺在言氏后人的家中。十幾年前的一個雨夜，它被文物販子從土夯的墻體上摳走，經過言氏后人鍥而不舍的探尋，終于在前年輾轉回到了株洲太平橋。

言偃被稱為“南方夫子”，儒學在南方的唯一傳人，自唐代以來，屢受帝王追封。其重要性無論怎么夸大，都不為過。但慚愧的是，居長沙二十幾年，我家與太平橋村直徑距離不超過四十公里，我竟然不知道那里雪藏了一個這么重要的文化地標！

據了解，言子祠在全國僅有兩座。一座在江蘇常熟言子的故鄉，清代大儒曾國藩還曾撥款修繕。另一座，就在株洲云龍示范區太平橋村。

現在，它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我見它第一眼，就想起主席那句“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的詩句來，這種感覺來得真是莫名其妙。因為除祠址蕭瑟凋敝外，四周都是一派繁華盛世的模樣。特別是我們剛剛參觀的方特歡樂城，更是奢華到了極致。身邊明明都是黑頭發黃皮膚的小朋友，但從他們興奮的尖叫聲中，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顯然，我們之間的代溝，不僅僅是時間上的，還有空間上的。

我顯然不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如果當天不再去參觀旁邊即將坍塌的言子祠。我對華強方特文化科技集團也不會產生一種異樣情感。地球都成村了，文化大國就應該兼收并蓄，華強方特在全國范圍引入歐美文化元素，來拓展孩子們的視野和知識儲備，又有什么錯呢？但千不該萬不該，它就在斷壁頹垣的言子祠旁大興土木。而言子祠又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象征符號。對湖湘文化而言，又有著極其深刻而隱秘的影響。這種刺激實在太大了。

明朝太常博士姜漸曾言：“教莫盛于孔子，而言偃實師之。言偃北學于圣人，而吳知有圣賢之教。由周而降，天下未嘗無亂也，惟吳無悖義之民；由漢以來，天下未嘗無才也，惟吳多名世之士。”這話極贊言偃在吳地非凡的影響力。

我們知道，自古以來，湘東南一會兒屬吳國，一會兒屬楚國。言偃生于公元前605年，而吳國稱霸則在公元前四百多年，當時的勢力范圍已延伸到了湘東，這表明湖南那時就可能已被言偃的思想所惠及。屈原晚言偃兩百多年，賈誼則晚言偃四百多年，他倆除了留下幾篇抱怨湖湘地理條件惡劣的文章外，其他并無過多教化湘楚蠻愚的舉措。所以，被稱為“屈賈之鄉”的湖南其真正的文化源頭在哪里，其實還有待進一步探究考證。至少，湖湘精神是不能缺失言偃這個板塊的。也許正因為這樣，言偃故鄉之外唯一的祠廟，才會落座于湘東地區吧？

時至今日，明朝人在株洲以皇家規格建造言子祠的意旨為何，我已查不到信史。我能夠查到的，只是已經走過六百余年風雨的言子祠，被言氏后人和傳統文化的熱心者反復呼吁要修繕，有關部門也再三承諾動工，卻一直毫無動靜、任由它衰敗如斯的消息，年年被報刊無關痛癢地登載。而周邊一幢幢高樓大廈卻在輾壓南方茂密的林木后，鱗次櫛比地聳立起來。加上散發強烈外來文化氣息的方特歡樂城就傲踞一旁。這使得我雖然不會像魯迅先生那樣“出離憤怒”，但內心的悲涼和苦澀卻是非常真實的。

吊詭的是，在洋味十足的方特歡樂城，我們觀看的三個節目，居然是真人加電子光影版的《白蛇傳》《大鬧天宮》和《梁祝》。據說這也是歡樂城中最被老百姓喜聞樂見的節目。

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的民眾并沒有否定和拋棄本土文化啊。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有關部門寧愿讓“中國故事”委身在外來文化的屋檐下去展現，也不愿意從源頭上挖掘和保護本土文化的精髓？我們的文化自信呢？

搖搖欲墜的言子祠，就像南方儒文化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它傷的，還有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脈呢。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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