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溫故

【書里書外】

舊書溫故

■ 付興奎

隨著祖母手臂上劃出的那道弧線，剛才還被姊妹幾個搶來搶去的舊書，母雞一樣嘩啦啦地飛向了窯頂的山架。二百多頁紙張在高窗流瀉下來的光線里順次打開，儼如二百多面揚起的風帆。

那是本正在接受批判的禁書。祖母之所以奪走哥哥姐姐們手里的這部舊書，倒不是因為政治上的擔心，而是對孫子孫女們不為父母分擔家務的不滿。舊書最終像卡在喉嚨里的骨刺，斜斜地落在山架上的板縫中。再后來，二姐出嫁，二哥去城里的建筑工地當了小工。那本夾在山架上的舊書也因為農具的上上下下，被父親順手丟到高窗的窗臺上。

沒有作業負擔的我們，變著法子游戲。我不相信那么多念過書的哥哥姐姐們就沒有給我留下一本小人書。找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我從高窗上的塵土里找出了這本失蹤已久的舊書。

大風吹熄了星星月亮，扯起滿天黑云彩。遠處傳來爆炸聲，有時候很清晰，有時候很模糊。舊書的封面其實是少了一個角的二十七頁，寫的好像是傳達中央精神的軍人大會場面。所謂誘敵深入的戰略，不光傳達精神的周大勇想不通，一班長王老虎、二班長馬全有、輕機槍手李江國、戰士馬長勝以及所有的戰士都想不通，在油燈下磕磕絆絆看著書的我也想不通。母親說，想不通就別想了吧，你大在地里怕都餓熟了，趕緊把午飯送到西坳里去。

周大勇和他的戰友們沒有任何預兆地擋住了我送飯的行程，滾滾濃煙中，旋風一樣的李國江懷抱炸藥，向敵人的碉堡沖去，火光閃處，轟隆一聲，面前的一切全部遁入了黑暗。沉浸在情節中的我，忘記了手里提的籃子和罐子，如果不是鄭四眼在地里喊我，我肯定會一直走到前邊的西坡村。

干了一天農活的大人們在夜晚陸續睡著了，我悄悄溜下土炕，揣上舊書跑到崖背子上。身前身后的月光就像鋪了一地的銀子。原本發黃的舊書被月光鍍上了一層神秘的銀色，書上的方塊字比白天在窯洞里看到的要柔和許多。

潛伏的戰士們躲過了敵機的俯沖和搜索機槍的掃射，等大搖大擺的敵人進入解放軍布置的大口袋，延安保衛戰才算真正開始了。看過《平原游擊隊》《地道戰》連環畫，學過《小兵張嘎》的故事，就是沒有見識過一次消滅四千多人的大仗。我一邊拼著命往下讀，一邊快速調動著腦海里所有關于戰爭的畫面。威武的軍號聲響起來，進入埋伏圈的敵人一臉茫然，滿山遍野全是沖鋒向前的解放軍。

天亮了，昏昏沉沉的我仍然沒有從故事里走出來。中午吃完飯，本想去門前的楸樹下補個覺，想起沒有看完的故事情節，身上的瞌睡當下就沒有了影子。初秋的正午雖然不是很熱，但陰涼處井坳更為舒適，凹形石頭是天然的躺椅，我四仰八叉地把自己嵌在染布用過的石頭里，開始閱讀新的篇章。戰士們經過了一夜又兩天的行軍，太陽快要壓山的時候，部隊在沒有人煙的森林里宿營了。我蹦著的心跟著戰爭的節奏松弛下來。我的面前成了一幅樹梢染紅的巨畫，畫里的馬隨口哨聲跑向更遠的地方。小說里的情節在我的夢境中逐漸打開。問題是還沒有等到高潮的到來，我的想象就在大哥的斥責聲中結束了。睜開眼睛的時候，那本書已經攥在了大哥的手里。

一個讓自己癡迷的故事還沒有開頭就草草收了尾，足足讓我郁悶了小半年時間。但如果不是大哥的及時制止，頭腦發熱的我，肯定會把這本被批了很多年的《保衛延安》帶到學校里去顯擺，萬一讓村支書張丑蛋逮住，大哥的民辦教師肯定是當不成了。

新版的《保衛延安》赫然出現在新華書店的貨架上，一元零六分的書價把心心念念的我擋在鋪柜之外。借著買書的名義我往書店跑了好幾次，想憑著自己的小聰明把舊書的第五章延伸到最后一章，結果讓書店的售貨員一眼識破了意圖：這是書店，不是圖書館，想看就買一本回去！

“蠢啊你，人家沒有讓你看書，但把看書的路指給你了不是。”和我一樣喜歡讀書的同桌對我說。

圖書館門前排了好多人，老師一聽我借的是《保衛延安》，特意看了我兩眼，說，這本書購回來不長時間，借閱的人很多，得排隊才能借到。

學校圖書館的《保衛延安》傳到我手里的時候，距離我在老師那兒登記的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原定星期六下午回家的時間推到了星期天早上。我再一次見證黑夜和戰爭，是在形勢非常嚴重的無定河畔。從大沙漠到長城線上，從榆林城到延安，從被動掩護到主動出擊，從指揮者的決策，到戰士們的神勇。

因為工作的關系，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寶塔山上俯瞰過延河，跟隨講解員在延安革命紀念館瞻仰過那些為戰爭做出犧牲的烈士，也參觀過小說里面描寫過的棗園、楊家嶺和旗幟高揚的中央政府禮堂。我想得最多的是，哪里是周大勇他們伏擊敵人的地方？哪一挺是李國江用過的機槍？哪一架是彭老總用過的望遠鏡？哪一輛是毛主席、周副主席用過的紡線車？流過鮮血的王老虎和馬永勝不知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他們的后輩兒孫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二○一八版的《保衛延安》堂堂正正地擺在書房的架板上，在自己的家里我可以隨時開始或者中斷對它的閱讀。對于我來說，并不是所有的書都需要用上三個版本和十年的時間，也不是所有的書會讓我如此念念不忘。我想說的是《保衛延安》不是《三國演義》，解放軍指揮員不是古典小說中能掐會算的神仙，而是一群為了信仰和理想而奮斗的人民英雄。而延安保衛戰的勝利不是一般意義上戰爭的勝利，而是一種信仰在全球意義上取得的勝利。

杜鵬程老前輩說得好，我們曾經被折騰得內外是傷，但依然昂首挺立，而且滿懷著激情和熱愛，注視著這個遼闊廣大的國家，注視著這塊用我們的血汗和眼淚浸透過的土地，注視著這英勇頑強多災多難的人民。

（作者系甘肅省作協會員，現就職于甘肅省慶陽市財政局采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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