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中的光

【感悟自然】

塵埃中的光

■ 董世華

八月的沂蒙山，如一卷深碧潑染的巨軸，在天地間徐徐鋪展。

引著幾位初涉山林的文友，重返故鄉腹地采風。山路似青綢蜿蜒，每一次峰回路轉，都在眼前抖落一幅嶄新的山水畫意，驚喜如汩汩清泉，奔涌不絕。行至山坳，空氣里悄然彌漫開一種奇異的芬芳，友人不禁好奇地探問。

“不過是荊芥，一味尋常山野藥材罷了。”我隨口應道。雖也沉醉于這清冽的香氣，卻因習以為常，從未認真打量過這漫山遍野的平凡草木。

“下車看看這寶貝！”一位文友興致盎然，“早知它是‘荊防顆粒’的主料，今日才得見其真容！”眾人遂下車，細觀這名為荊芥的草木：植株高矮錯落，矮者尺余，高者過米；莖生四棱，棱角分明如青銅劍脊，透著唇形科特有的風骨，堅韌挺立；葉片對生，齒狀葉緣銳利如刻；正反皆綠，葉脈分明，仿佛大地的經絡；花冠玲瓏，或點淡紫，或綴素白，宛若紫白色星子撒落山坳，在粗糲的山風里搖曳著微小的精致；結光滑卵形小果；指尖輕揉葉片，辛香驟然濃郁，竟透出幾分薄荷般的沁涼，直抵肺腑。

“奇哉！”一文友驚嘆，“這般干旱，周遭花草皆萎靡不振，它們竟如此生機勃勃！看這葉片，依舊飽滿挺括，倔強如青銅，脈絡里似有看不見的泉流奔涌。”

“這有何奇？無論風雨干旱，向來如此。山野道旁，遍地皆是。”我淡然回應，目光掠過這熟悉的綠意，并未多作停留。

“正是這不擇沃瘠、不問晴雨，只顧自在蓬勃的生命力，才是真奇啊！”友人由衷贊嘆，眼中閃爍著發現珍寶般的光彩，“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它們只是活著，以最本真的姿態，便是對天地最好的禮贊。”

這如細雨般的贊嘆，悄然滴落在我蒙塵的心湖。草木有本心？我微微一怔。是熟視無睹的麻木嗎？眼前這熟悉的身影，驀然間竟顯得陌生又似曾相識——仿佛一位日日相見卻從未真正交談的鄰居，其內在的豐盈被我長久地忽略。我這才真正凝神端詳，如遇初識，帶著一絲遲來的敬意，窺見了過往忽略的種種：那齒狀葉緣的銳利線條，仿佛是荊芥掙扎時鐫刻的倔強印記，每一道齒痕都是與命運無聲的角力；莖干那棱角分明的筋骨，正默然承擔著生存的嚴峻，是風雨雷電也摧不折的脊梁；花朵雖微，卻似精心雕琢的微型圣殿，在風塵仆仆的旅途中竭力持守生命的尊嚴與內在的華彩，不為取悅誰，只為完成一次綻放的使命。

細思之，人生常陷此境：越是身邊習見之物，越易被習慣的塵埃厚厚掩埋，失卻對其美丑的感知，甚至對其存在的敬意。我們追逐遠方的奇峰異卉，卻對足下這沉默的堅韌視而不見。心靈的油垢遮蔽慧眼，我們何不嘗試以初生嬰兒般明澈的目光，或是朝圣者般的虔誠，重新度量周遭這被我們定義為“平凡”的世界？每一片葉子，每一粒石子，難道不都蘊藏著宇宙生成時的密碼，承載著億萬年的演化史詩？

心念既動，便先以己身試之。再見荊芥，刻意在心中營造“初見”之境，驅散熟視無睹的迷霧，細細凝視，奇妙頓生！那荊芥仿佛覓得知音，枝葉間似有低語呢喃，向我傾訴著山野的秘辛與生存的智慧。周遭的山石、草木，亦仿佛瞬間被注入了生氣，一片盎然。清風拂過，鳥鳴婉轉，天地間充盈著沛然的活力。眼前萬物倏然聯結，匯成一曲宇宙間宏闊無聲的歡歌——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了它們，它們也因這“看見”而向我袒露了存在的本真。這哪里是尋常的草木山石？分明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以其獨一無二的方式，參與著造物宏大的敘事。

原來真正的奇觀，何須跋涉云巔？它就在我們俯身可及的塵埃里，在每一寸被忽視的土地上悄然綻放。平凡的生命從不因卑微而黯淡，它內在的光芒永恒蘊藏，只靜待一次靈魂的蘇醒，一次目光的澄澈重啟。當那“看見”的瞬間降臨，卑微便陡然煥發神性，無須喧囂的贊頌，它自身的存在，已是天地間最莊嚴的奇跡——那是對生命韌性最樸素的禮贊，亦是對存在本身最深刻的啟示：萬物有靈，皆蘊光華，唯以赤子之心觀之，俯身之際，方見神性棲居于尋常；當指腹輕觸荊芥齒緣的剎那，宇宙的密碼便順著葉脈流入血脈——卑微里棲居著永恒的神性，俯身低首處，塵埃與星空原來同源同輝。

原來那最高的神性，不在縹緲云端，恰恰深藏于我們俯身時塵埃中升起的每一線微光里。荊芥的齒緣刻下的倔強印記，正是大地深處奔涌不息的生命脈動在塵沙間的回響。它無須世人仰望，只默然伸展著莖脈，在每一次俯身貼近的凝望中，便向純粹的靈魂敞開整個宇宙的奧義——卑微與永恒原來并非兩極，俯身低首的剎那，已足以讓塵沙在神性之輝中簌簌蘇醒。

（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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