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懷】

伏貼與羊湯

■ 邵俊強

夏日的熱浪，是無聲無息，卻排山倒海般壓下來的。世界像個被蓋緊的大蒸籠，陽光熾烈得如同燒紅的烙鐵，在空氣中燃起了肉眼可見的扭曲波紋。空調外機嗡嗡作響，拼命喘息，吐出滾燙氣息，更是把熱氣反復煎熬著，攪動成稠滯的液體。人陷落其中，如被無形巨手按在熱鍋上煎烤，每寸皮膚都在無聲地吶喊——這焦灼，便是頭伏遞來的第一張滾燙的帖子。

日頭燒得正旺，街角藥店門前卻排起了蜿蜒的長龍。店門口貼著嶄新的紅對聯：“冬疾夏治，銀針挑破千層暑；寒去溫來，艾火灸出九道寒”，紅紙黑字，在驕陽下灼灼刺目。排隊的人仿佛被這宣言催眠了，心甘情愿鉆入藥味濃稠的店內，去接受那黑色膏藥的“恩賜”。

貼膏藥也自有其規矩。老店員手持藥貼，如點兵點將，口中念著穴位名：“大椎穴，督脈之海，陽氣樞紐……”尋準位置，拇指用力一按，藥貼便牢牢黏在皮膚上。藥膏貼上那刻，一股灼燙便如細針般鉆入肌膚之下，瞬間竟逼得人倒抽一口涼氣——可那熱辣，卻又在皮肉里盤桓著，最終竟化為一股奇異的暖流，仿佛身體內部被點起了一盞小小的明燈。人們咬緊牙關，或皺眉或齜牙，卻無一退縮。貼完膏藥出來，頸后背上隆起一片黑乎乎的小方塊，宛如烙著幾枚神秘印章，又似身體被燙了個季節的郵戳。有人邊走邊小心扭動脖頸，像背負著不可見的期望。那膏藥如帶著微焰的符咒，雖灼痛，卻讓人篤信它終將驅散體內蟄伏的寒邪，于酷暑中埋下一點療愈的伏筆。

伏天酷熱如獄，偏有人要在火上澆油。小城一隅的老店，門面簡陋，招牌卻被煙火熏得油黑發亮，門邊亦懸一副對聯：“六月汗如泉，伏羊一碗渾身膽；三伏冰作酒，炭火千層滿座春”，字字句句都在挑釁著炎威。館子內，熱浪翻騰比街市更甚。碩大的湯鍋終日翻滾不息，紅亮的油花在湯面上跳躍、爆裂，厚實的羊骨沉浮其間，熱氣裹挾著濃烈膻香，洶涌奔騰，幾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頂。食客們團團圍坐，汗珠沿臉頰滾落，滴進油亮的桌面，瞬間便被吸走、烤干。他們赤膊上陣，脖子通紅，筷子翻飛，撕扯著盤中的羊肉，嚼得滿嘴油光，喉頭滾動，吞咽著滾燙的濃湯。再灌下幾口燒喉的烈酒，終于引來一聲長長的、帶著痛快的嘶氣聲，仿佛從臟腑深處呼出一股冰封的寒氣。

人們咧嘴笑道：“伏天吃伏羊，以熱攻熱，汗出透了，寒氣就跑了，舒坦！” 酷暑里尋熱火，煎熬中求痛快——此中玄機，竟是以一種熱去抵抗另一種熱、以一場火焰去撲滅另一場火焰。這看似悖謬的伏羊之宴，竟成了民間在炎熱牢獄中自我赦免的慶典。

貼伏貼，吃伏羊，皆屬“冬病夏治”古老智慧的一脈分支。這道理，如村口老槐樹的根，深深扎在泥土里。三伏貼，便是借天地間最盛的陽氣，將寒濕陰邪從骨縫深處驅逐出來；伏羊湯，亦是用極熱之物，逼出體內沉潛的寒氣。人們篤信，那些冬日里如影隨形、纏綿難去的關節痛、老咳嗽，唯有趁這酷暑三伏的熔爐，才能徹底熔斷病根。

然而這祛病之途，卻必然要踏過灼熱的炭火。藥貼燙下，如微焰舔舐；伏羊入喉，熱湯如巖漿奔涌。療愈，原來是要先學會在火中取栗，在熱里掘冰——酷暑中的溫熱療法，竟是以灼痛為引，先將自己投擲入更深的炎熱，然后方能于內里開辟出一片清涼之域。

夜幕終于沉沉落下，卻并未帶來清爽，地面蒸騰起蓄積了一天的余溫，空氣黏稠如膠。伏羊館子里的喧囂漸漸平息下去，食客們腆著滾圓的肚子，搖晃著踱出門來。一陣裹挾著燥氣的晚風拂過，他們竟在熱風里猛地打了個寒噤！這寒噤來得突兀，使剛才的滿身大汗與腹內暖燙霎時顯得虛幻起來——仿佛在熱與痛的邊緣短暫地窺見了寒的形影，肉身在兩種極端之間，驟然觸到了某種虛空的真實。

伏天如爐，而人皆在其中熬煉。

原來，頭伏的“烤”驗并非皮肉之苦，而是熬煉我們對于炎涼之道的參悟。以熱攻熱，以火逐寒，這看似背反的民間智慧，卻深藏著一種倔強而樸素的平衡術：疼痛，有時竟是身體與季節簽下的隱秘契約，而滾燙的伏貼與羊湯，則是人們以肉身作祭，向自然規律獻上的一份微帶灼痛的虔誠——在至熱處祛寒，恰是在至暗處求光。

這酷熱時節，貼伏貼處留下的小小黑痕，伏羊湯碗邊緣凝著的油星，皆如季節蓋在生命上的郵戳。疼痛與酣暢，原來俱是生命簽收命運包裹時，留在我們靈魂上的印痕。

伏天的熱，原不是讓你逃的，它是讓你知道，有些東西，你終究逃不掉。人生在世，總得有點這樣的講究，不然這伏天的熱，豈不是白受了？

（作者系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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